长别

*无差偏太织
*一个最不合适的生贺,意念渃酱!



不寻常的事发生在第三年六月。
太宰在武侦宿舍的榻榻米上睁开眼来。他适应开阔,睡觉不爱关窗,让夜风与车流声都来陪伴。此时此刻,洞开的窗框上正坐着另一个人。这个人背负住一些光,在房间里投下唯一的阴影。阴影没过太宰的眼睛,让他对早晨有了一瞬间暗的印象。当他在枕上抬头,阳光就像一捧金币滚进他眼睛,碰出丁零当啷的响声。这是幻听。但他看见织田作之助,这不是幻觉。

太宰治没有全醒,尚未感到事情的怪异,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幸福。

周身都睡得暖洋洋的。太宰眯眼伸懒腰,手指扫过织田作之助落在地上的鞋尖。他缩回手,像被烫到。他碰到了他。他整个人被事实擭住,被一个不可能的造访者吓得心脏重跳。
“你醒了。”织田作之助声音里有抱歉。太宰从中听出自己脸上的惊慌,也听出对方等候他多时。不是异能幻影,更没有隐瞒预谋。
很简单地,他从死亡里回来了。

织田作从窗框上挪下来,跪坐在太宰眼前。动作之间,他冲太宰笑了一笑。连笑也是捎上歉意的,像清茶薄酒那样很淡的赦颜。赦颜……太宰居然从织田作脸上看出这种词来了。足见这三年来他对人事抱定玩味的态度。他自识到这点,心不由得泛酸,连着就稍微欠起身,双臂往眼前一环,脱力地将脸庞埋进织田作跪坐的怀抱里。

怎么回来的。太宰问。

织田作之助的背被晒得温热,但腹部很凉。没有呼吸起伏,缺乏人间气味。所以太宰不必问他怎么没死。

我意外找到了通回现世的路……织田作这样说。我们进入死亡的境界,将有不止一种选择。首先,“我们”是什么?灵魂受世间赐予的经验塑造,在肉身躯壳里成型了。我们可以让它干脆地往前走,换上新生肉体,经验成为下次人生的天赋或者重负。也可以像这样,先留在死亡之内,一年一年慢慢地将经验交还给世界……以灵魂倒流的方式。“所以,太宰现在看到的,是二十岁的我。”

“咦——”太宰在榻榻米上端坐好,睁圆眼睛直看着织田作。与印象相比,头发长了稍许。眼尾也挑得更具锋芒。

“有这种事情!是你变年轻了耶!可恶,刚才还以为自己突然好像欧吉桑……不可思议。不过织田作的解释倒是完全可信?”太宰评价。“是我的话,既然不能逃开这种世界,还是会赶紧往前走吧。”

“所以才累积下非比寻常的聪明和孤单。”

“骗人的吧?”从死亡里回来的人,讲话多了谶语的性质。太宰久违地心慌。
“可你是二十岁认识我的呀!那等你回了十九岁,还会记得我吗,能再找到路回来吗?”他问得急切。

“托习惯回忆往事的福,记忆还没有发现缺损……不过放心,太宰,你愿意的话,我会把关于你的事件,和路的走法,都仔细记录下来的。”

太宰有点愉快地松了一口气。转念想,时逢故人来访,比起忧心明日,不如拿酒来。

“喝酒吗?”

“我已经不能呼吸与吞咽了。”

“还真是心平气和啊织田作!这简直生不如死……不对,死不如生……”太宰起身,走去卧房外冰箱里找酒。他带上从前的语调聊着,把自己说得想笑又要哭。

“能看着你喝就很好。”织田作表态。

太宰颇满意地找出一瓶新的黑雾岛,将盖子拧开,转身又放下,先到浴室去刷牙。拎着酒瓶回来,他的织田作已经不见了。
他坐回榻榻米给春野女士发消息报一天假,随后将薄被子披在身上,抱着膝盖一口一口喝酒。醉了之后笑起来异常欢纵,倒下来不记得是否有眼泪,他又睡熟了。

 

“你到哪去了……那天!”

第六年,织田作之助又回来了。太宰治很想当胸给他一拳。织田作的两次离去都使他措手不及掉进冰洞,最无心于玩笑的人,令他最多地被作弄。太宰心里不能不气结。
白日逢鬼魂,他脚底第三次结出薄冰。

死亡没有使他们彼此丧失。他们只是被强力的变数冲散,一时间走丢了。走失意味着可能重逢。重逢使太宰受到灌溉,令他长回一副完好内脏。但织田作从榻榻米旁边消失的瞬间,他重新被划破。鹰飞下来,细细啄空这些敞开的幻想和期待。
而现在,午后横滨街上,阴天凉风,迎面走来暌别三年的织田作之助。
他同时进入太宰想象中受难的场所,回身扬手开枪。震慑起效,狡黠、寡情、自我啄食的太宰在远空哆嗦着盘旋,鲜活完整的太宰醒来,有血有肉,万象更新。

“你当时到哪去了……”太宰扑过去抓住织田作的衣领。他忽然泄气了。他发觉自己在平视那双茶色的眼睛。十七岁的织田作之助,和太宰一样高。眼神明亮,皮肤细腻,像一个完好无损的假人。
这太残酷了。重逢时分,他所熟知的织田作已经烟消云散。那个比他高出许多的男人,被一名少年归还给世界,不再存在。房间的承重墙倒塌了。他感到黯淡的愤怒,和一些没有落点的记恨。于是他咬牙逼视眼前的人。

“太宰……我当时被带走了。他们封闭了道路。好消息是我没有忘了你……”

织田作之助凝视太宰,低低地说。声音青涩,语调笃定,反差令太宰惊心。好似一枚果实,永不成熟,又永不腐朽。织田作之助下颌没有了胡须茬,代之以嘴唇上方半透明的绒毛。太宰松开衣领,抬起手指碰碰它们。他被这新鲜的触感所打动。

他什么都原谅了。

“能回来就好。”他说。

他们在街道的暗角拥抱。太宰环上织田作之助的肩臂,慢慢接受着对方略单薄的躯体。抱得很紧,蓝松石梗在两人胸口,耳鬓贴上耳鬓。

“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的。”他不停地说。

他第一次抚上这些深红色的头发。

“找不到路的话,就别再勉强过来了。”太宰关照。他居然正试图关照谁,既非冷酷也不戏谑,好像他身上某种顽劣的本真正在消亡。可关照他人,不正是织田作会做的事情吗。

 

我汲取你所归还。
我挑拨生的边界弦,你举枪越过死的警戒线。我继续徒劳于事件,你步入永恒成为概念。
每秒我稍微死去一点,你岁岁年年趋近新生。我是解构,而你是完成。

 

 

“抱歉……路上出了些问题。”

第九年。十四岁的织田作之助,降临在太宰的新公寓里。右手捂着左肩。他受了一处伤,伤得很重。但衣料的裂口干燥洁净,并不渗出血或什么替代物。
太宰将掌心凑近织田并拢的手指,觉察到某种牵引力。这种力与少年身材并不能匹配,像是来自更深远庞大的地方,类同于携带讯息的电波,蕴有奇异的召唤。
“伤口可以看一看吗?”太宰有预感地问。织田作之助摇头拒绝,闭上了眼睛。

“如果看的话,我会见到什么?”
太宰忍不住将自己的右手重叠到他手上,指腹抵住对方指尖。目光向下,落在织田脸上。那双直直垂落的睫毛也是暗红的,像矿石初见天日。这些年来,太宰还是首次注意到它们的颜色和形状。他为这后知后觉惊异片刻,忽然明白,是自己首次由俯角看织田作的缘故。俯视中的脸颊,有明快的弧度。嘴角藏着猫咪肉垫,微笑时又陷成小小的涡。

“你什么也不会看到。可是,有些东西,与死亡相关的东西……会看到你。”
织田作睁开眼睛。好像考虑清楚了什么,他抬头看着太宰。“自杀未遂的心愿,可就不能继续实现了。”
这很好懂:人体接通自然循环,死后的存在,其内部则通往死亡本身。

“这不是正合我意吗……不,其实也不算……”太宰嘟囔着,还是从床头抽屉拿出绷带。叠成正方形,贴上十字粘胶,他将它递过去,自己闭上眼。
“好了。”男孩简洁的声音传来,太宰睁眼,衬衣左肩裂口下已经妥善覆上棉纱,织田轻轻甩着重获自由的右手腕。

“准备工作完成!下一步——”太宰蹲下来双手箍住男孩腰间,忽地起身将他抱离地面。“是你从前的专长吧?告诉我,该怎么让你这种小鬼开心起来?”

“哎呀哎呀!你好沉!可是这么小只,真的是非常好玩噢。啊,飞起来了,好危险。”
太宰转一圈,又将脸颊贴紧男孩寂静的胸口。一时间,织田将双手无措地抬起来,终于落在太宰后颈上。

“快告诉我啊!小鬼都有这么不爱说话吗?对付小孩子的话,我可是始终很苦手呢……”

“辛苦你了,太宰。”

“是在辛苦什么啊?……莫名其妙的……哎呀、这样怎么行呢……”

手里的男孩啊,连衣服都是灵魂来的。摸起来布料的触感不假,却无法吸收掉太宰的眼泪。
织田作之助拿手指擦擦太宰的脸。
“万幸万幸,我在找到路的同时也想起你。”声音像清晨空气。“仅仅是看到你……我已经不能更开心。”

 

“到底什么是路?织田作。你为了回来,都越过了什么?”
“一定想知道吗,太宰。”

重新站上地面的织田注视太宰,眉心微微皱起来。
他好像在继续说什么。但失真的电波音缠上太宰耳蜗。以肩头伤口为起始点,织田作之助开始变透明。电视雪花那样的噪点,正在将他的形象溶解。一块纱布穿过他身体,缓缓落在地面。
他被带走了。
一滴水掉下来,在地上成为明亮的圆点。他自己什么也无法带走。包括原本停在他食指上的眼泪。

 

太宰最后看见织田作之助是在飞机上。
很意外,他本以为十四岁织田作的到来已经是极限了。三十几岁的末尾,生活将太宰变成了可以不缠绷带的中年人。当时太宰坐在靠窗位置,窗外是机翼。
进入平飞状态时,他注意到一只攀住机翼边缘的手。他饶有兴趣跟进这一奇观,眼看着小小的织田作从那里爬上来。

织田举平双臂,沿着机翼摇摇晃晃向太宰窗口走来。身边无风,空气阻力也不生效,但云从他指缝和乱蓬蓬的发间流过,夕阳将他的头发映成脆生生的苹果红。而皮肤像白琥珀,表面完好,内部碎出很多闪闪的薄片。这是他在来路上受伤的痕迹。太宰不问,织田作不说。他们隔着采光窗那两层真空夹心的玻璃对视,太宰抖着手在发件箱打字,调高亮度给织田看:能进来吗?机翼上的小家伙摇头,举手示意指尖半透明。

他说着什么,太宰读唇语:已—经—没—有—力—气—了。太宰—对—不—起。
唇语的背景是个明稚得夸张的笑容。那样用力去笑,是因为肢体的安慰已经无法传达了。

三十几岁的太宰和窥视别家院子的小学生一样用十个手指抓紧窗框下沿,关节用力到泛白。

织田指着太宰的手腕:绷—带—不—见—了。

太宰又打字:你还记得呀。

当—然。我—还—给—你—缠—过—的。

织田作站在太宰眼前,像是从来没有长大过,不适合出现在天空之外的任何地方。太宰凝视唇语,忽然由衷好奇万物。机舱外面冷吗?人世之外呢?你还记得冰块的口感和雪的气味吗?金汤力和金蝙蝠呢?希望是很短的一支,和平则无需过滤。我嘲笑这些名字,对你戒掉它们的决心又不予置评。你记得当你是个比我们都高的男人时,站在Lupin外面的路灯下看到的、从纷纷夜雪里走来的我和安吾吗?你记得你如何同时拥抱我们两个人,又如何偷吻了我吗?

可太宰什么也不问,倘若问就算亵渎。再次成为小孩子的织田作之助,眼睛里装满了懵懵懂懂的情感,可爱得创生奇迹。一双幼年的手贴在玻璃上,手掌纹拓出铁道银河。夕日欲下,他身后是火炭的天色,飞红里悬着一颗正圆形的心。

这些年来,他确实成为了奇迹。原本没有人能一次次越过死亡的柏林墙回来的。因此没人会知道织田作之助在路上战胜过什么,又会记得什么。面对这样的人,我们只好去爱他,像爱着存在本身,爱一位不求祝祷的神。

 

天空常被视为绮丽的穹形。广阔的绮丽,呈现切近又不可及的慈悲,也扼住了太宰在睡眠末尾颤抖的咽喉。天空。人们需要这一件隐形衣,表面朝下,承托着所有可能的游魂与天国建筑。天空。此时此刻,它包裹住孩子的身影,让他消失了。天空。无论生或是死,无论是你还是我,无论暂借或归还,隐喻或啼哭,在它的襟怀中都变得不必赘述。

太宰治醒来,让鼻尖贴在窗户上,举起纸杯可乐冲夕阳点点头,说了一声再会。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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