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冬

*太织安,姑且算无赖派三角



织田作先生?

嗯。

那个,太宰治先生,是你认识的人吗?

 

小学四年级时,学校里有一位教师自杀身亡。男性青年教师。死者从最高的一幢教学楼坠落,在水泥台阶上留下难以清洗的血迹。

得知消息的织田作之助,从远处的教室窗口凝视那幢教学楼,好像它会告诉他什么。除了坠落与死亡本身之外,他想知道的还有许多。但没有人会对一个孩子讲任何内情。除了日复一日的凝视,他什么也做不成。

由于足够高,楼顶建有天文观测台。从织田作之助的窗口看过去,那是个银色的半球。它才建好不久,低年级学生们刚刚按班级上去参观过。织田作之助眼中,那曾经是整个校园里最好看的地方,在晴天像水信玄饼一样透光。那位教师从这颗梦幻般的球体旁边坠落,终结了全体四年级同学的想象,暂且阻止了他们更真切地看到太空里的星星。对于多数稍微不走运的孩子来说,这是一生的损失。对织田作之助来说,这丧失将纵贯他的一生。

 

织田作?因为不熟悉,太宰先生在公开课上只叫出了他的一半名字。那种从各班借来优秀学生参加的公开课。织田作默认这个称呼,并且很好地回答了问题。下课之后,先生走来看他的作业本封皮,又低头看进他的眼睛说:谢谢你啦,织田作。

 

织田感到这位老师狡黠而危险。太宰先生在学校里,一举一动十分显眼,因为年轻,时常光彩照人。但危险在于他使人混淆真挚与戏谑,嘲弄与温柔。比如当时,太宰走过来道谢,却重复着错误的名字。不过,他不可能猜中这危险指向自毁。他记得他,一直沉默地尊敬他,始终陌生于他。忽然有一天,带走日后所有未竟的可能,这个人没有预兆地坠落,换来所有人对他缄口不说。

 

织田做出人生第一件不良之事。黄昏无人时,他找遍学校,最终打碎某处宣传栏的玻璃,在教师介绍被撤换之前,用刀划走了太宰先生的照片。他身后不远处是一些遮盖血迹的白布。未被砖块压住的部分猎猎鼓动,如同捕风。

  

织田作先生。

嗯。

是你认识的人吗,那个太宰治。

 

面前的坂口安吾轻轻问着他。

织田作之助想起他和安吾刚熟悉起来的时候。他们是医学生,住同寝。在第一学期,他们并未发生过日常礼貌之外的接触。当时印象里的安吾总是拼命学习,一脸厌世,对陌生人讲话刻薄又准确。织田作不太有想法闯进这个人的安全区里。

后来,成为朋友,安吾就变得擅长在一瞬间刻薄之后,作出无条件的退让和包容。

第二学期开始前的回校时间,织田作之助站在露台上吸烟,品尝冬天甘冽的空气。坂口安吾拖着行李箱,从这空气里慢慢走过来。对旅途末尾的安吾而言,比起甘冽,他更多地感到侵入领口的疲倦与寒冷。
织田作看到他,穿着毛衫就下楼来接应。从安吾的姿势里,织田作看出那件行李很重。他接过它。在真正接过行李前,织田作先接触到安吾的手,并因其冰凉而下意识握住。
安吾奇异地看了织田作一眼,面前的人右手顺过箱子,左手还把安吾的手指留在掌心里。烟被他咬在嘴角,为了躲开上升的刺激性烟气,他半眯着一只眼睛。

安吾感到心被什么东西清脆地撞了一下,发出桌球落袋的利索声音。织田作之助甚至牵着他自顾自地走了几步。安吾所不知道的是,织田作可能会握住任何一只冰凉的手。

那天之后,安吾随身携带的安全区似乎消失了。他们在寝室里一同打开行李箱,织田作看见半箱书和不多的衣服。他发觉安吾和自己一样,看起来活得很平稳,却对人间烟火手足无措。

 

小学五年级的织田作之助坐在重新砌了一层水泥的台阶上,抚摸着脚下凉凉的棱角。太宰先生的一部分细胞被埋葬在这里。活着的时候,你看起来多么令人神往啊。织田作之助想。为什么你被遮掩、被遗忘得这么快呢?才一年过去,你就像从未存在过。就像一个不光彩的罪犯。对。他模糊地领略到,一个人的当众自裁,会成为一群人眼中的耻辱。他也发现自己并不能同情这种理由。在想出罪犯这个词时,他就成为已经死去的太宰的同谋。人世间的约定俗成,在此刻飞快地逃离了他。他将成为所有人的陌生者。

太宰留在他书包最安全的夹层里,被一本空白的笔记本所保护。他总觉得太宰在持续对他生效,好像那种童话里会掉进人眼睛,又不能融化的冰雪碎片。织田作之助非常希望在笔记本上写些什么,来补全他所知道的太宰先生。

他看着相片,慢慢写:

太宰先生的脖颈上有绷带,或许身体其他部分也会有。

太宰先生留着女孩一样的刘海和鬓角。太宰先生名叫太宰治。

今天的课文里谈到了动物的死亡。大家看起来都很悲伤,但我仍然觉得他们冷酷。我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趴在桌上看着远处银色的天文台,不小心睡着了。这样的我,在大家眼里,是更加冷酷的。

或许死亡是不错的去处。不过太宰先生在什么情况下,会选择留下来呢。留下来的话,也许就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了。但可能,像太宰先生这么可爱,是无法成为幸福的普通人的。

今天小学毕业。就在太宰先生最后跳下来的楼旁边,我们拍了合照。看来那幢楼在大家眼里都很漂亮。我上中学了,太宰。现在我有一点点明白你为什么会想死。

如果我确实相信什么人的话,大概就会让他像你一样叫我织田作了吧。

 

 

这句话在坂口安吾身上应验了。

某次安吾坐在标本室,凝视半颗浸泡在青蓝色液体里的人类头颅,并做一些记录。织田作之助在他身后到处看着。有了安吾这样的作业搭档,织田几乎可以安心划水。

标本室让我感到井井有条,甚至安心。安吾出神地说。腐烂的器官,也被透明的罐子和彩色药液包容。在这里,一切都被永久地记录。标本室比水族馆还浪漫。织田先生不觉得吗。

叫我织田作吧,坂口君。

安吾回过头来,惊讶地看着织田作之助,像是第一次被允许认真看他。

织田作说:这也是为了纪念,或者记录。

坂口安吾沉静地点头:那么,织田作先生,请你叫我安吾。

 

安吾。

嗯。

你也知道太宰治吗?

 

前一晚,织田作之助梦见太宰治来找他。

太宰仍然光彩照人,看起来和大学生织田同样年轻。在梦里,织田作之助成为了真正的社会人。在实习医院的宿舍里,太宰治解开了自己的绷带。绷带一圈圈落下来,落在冰凉的瓷砖地板上。

宿舍的暖气不太好。织田作嘱咐太宰拿被子盖上。他从没有暖气的诊室拿来听诊器,在路上将胸件放在手里捂热。太宰一丝不挂地躺在棉被上,嬉皮笑脸的,就是不好好钻进去。因为是梦里,织田作没有对一丝不挂的合理性产生质疑,就像不会质疑一个赤裸的婴儿。他只是坐过去,触摸了他滑润而寒冷的皮肤。

他把圆形金属放在太宰胸口上。太宰抬起眼睛,用一种恍惚目光磨蹭着织田作空茫的眼神。在织田作还来不及开始谛听心跳的时刻,太宰说,哎呀,听诊器真暖和。

织田作在梦里醒悟了。太宰治这个人,他不是为了看病才来到这儿的。他在等待织田作拥抱自己,将体温渡到他身上。
此时织田作想起,这个人原本对自己近乎陌生,并且很早之前已经死去。但织田作的记忆与惦念,使他的到来成为可能。织田作俯下身,用穿着衬衣的身体覆盖了对方。他听见太宰喉腔里的呜咽。在醒来的时刻,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用指腹摩挲过对方潮湿的眼角,带出心满意足的叹息。

 

一个人为什么会铭记另一个人呢?素昧平生的爱意,可能是对生存本身的惩罚。他被永远罚站在那个黄昏的宣传栏前。黄昏是橙红色的,血液纤细温吞的气味被冲散,每一个分子都向远处遂愿般逃开。织田作之助抬起头。玻璃后面的太宰,美丽而宁静地凝视着他,像标本框里的蝴蝶。他打碎玻璃,用刀取出照片,捧在手上,低下头。这个世上的事情是残酷的啊。因为得不到解释而残酷。因为美丽而更加残酷。泪水掉下来,掉在太宰脸上,两个人的视线都变得模糊。在模模糊糊的悲哀中,他通过那个瞬间里的太宰,领受了他人生中最初的启示和安抚。

 

坂口安吾很好地睡在对床,摘掉眼镜,睫毛像另一种小动物兀自呼吸。织田作之助保持躺姿,回忆梦。他忽然发觉,在梦的末尾,对方的举动很像安吾。不是有那种梦见一个人的面容,却以另一个人为原型的事情吗。不然,为什么太宰会忽然出现在那种梦境里呢。太宰也许在暗示什么,或引导他走向什么。
织田很想立刻下床摊开笔记本,向太宰先生诉说这件事。同时他想,不如越过床与床之间两米宽的峡谷,去抱一抱那个心跳与呼吸尚未终止的人。

 

你也知道太宰治吗,安吾?

……其实我不知道。但你梦话里说了这个名字。

又熬夜了啊,你。

 

坂口安吾含糊地嗯了一声,低头去夹寿喜烧里的香菇,沿着十字切口咬进嘴里。热汤在他紧闭的口腔里原地流淌,使他同时感到疼痛和鲜美。在这个寒冷的晚上,他们一同出门吃饭。热气里,安吾的镜片变成不透明的白色。织田作之助穿过蒸汽凝视他,及时递给他纸巾。但过了三秒,安吾才勉强看到他的手。两个人艰难地对视一眼,彼此同时笑了起来。此刻,他们被味噌汤的香气环绕,忘记门外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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