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

*织安

逃亡时期我以迥异的面貌轮番出没在几座城市。在横滨我曾扮演一名身处间隔年的高校生,背包客,来自东京。一名贫穷、醉心于学术调查、前卫而羞涩的社会学系男孩,戴黑方框眼镜,发梢外翘的自来卷,刘海长到可以与睫毛相伴度日。
对,是那种每间咖啡厅都会坐上一到两名的男孩形象。我从背包掏出笔记本,深网情报告诉我Mafia对我的追查计划有所松懈,于是我将它控股的某间连锁甜品企业进账上的一笔大数目划到我二十张银行卡之一的名下。我做这些事情,看起来就像我的形象掩体男孩们编辑手记或给女友写邮件一样。服务生端来适合夏天傍晚的冰美式与一小块奶油方蛋糕。

他出现了,正在这有蛋糕的一天。我不常吃这个,不过我喜欢它的口感。采取一种庸俗的形容法,我写道:蛋糕松软致密,奶油冰凉缠绵。正因喜欢,才需尽量少食,人不能在口腹之欲上栖身。如此一来,当你决定去吃蛋糕那天,你就能获得自主选择的幸运。
我想象自己站在柜台后的上帝面前,说:我要一份好运。他告诉我,今天买一赠一。我的手里多了一杯爱尔兰火焰咖啡。
当我推开幻想之门回到人间,它变成了一位素昧平生的先生,伏特加火焰化为红发,忽然就坐到我面前。

他不说明一声情况,低头在手机上打字。
我从眼镜框与笔记本屏幕的视野夹缝里翻起眼睛观察他,意识到他正记录着什么,并且手机上缘的耳机孔事实上是偷摄用的镜头。手法普通,但没准是多重伪装。
他的取样行为持续了约二十分钟,其目标是我侧后方的某一桌。
其间,我一心敲代码来升级我的数据足迹消除系统。在模拟启动环境里,它卡住了。面前的男人以约二十秒一次的频率吸走我的神志,令我手指的可信度跌入平生低谷。

伴随有人离店的声响(我能从店门的风铃上听出人的出入方向),他向我迟迟地解释了。
实在是失礼了,他说,需要坐在这个位置采证,希望没有把你打扰到才好。
“私家侦探么?”“不……但我确实会做这方面工作。”“噢,你看起来也不像。”我说。“菲利普·马洛,读过这个人的故事么?可能是小说史上最不像侦探的侦探了……可你看起来像他。”
这是我对于气质的直觉,也是我找故弄玄虚的话来讲。实情我频频往他的脸上看,心里念,长得这么好看,做什么侦探啊。

之前说过,我是一名“研究社会学的东京大学生”——倘他要问,我会详细地答出一个细节丰富的虚构履历。
可他什么话头也不对我挑起,却仿佛能用目光与我的蛋糕作倾心之谈。
那是什么倒霉的家伙,接头这般轻易就被记录在案。我顺口调侃一句。他摇摇头微笑了,说,比接头差远了,小头目夫人的婚外情现场。可怜啊。他直视我,眨了眨眼睛,又接一句:但是,做这种工作,很烦、很烦的。
他说“很烦”这个词的时候,神色纯净诚恳,略略睁大了似冷非冷的眼睛。我有点儿激动,拿一把没用过的小叉子划下四分之一蛋糕稳稳叉起来递给他。
超好吃的,我说。

“小头目”。我听出他隶属于什么组织,并且是下级成员。这不能不使我瞬间想到Port Mafia。我扣上电脑,看出他风衣底下应该挂着枪。
可我照样对他吃蛋糕的模样感到信赖。玻璃墙外的天正在变暗,如同进行绝对位置不变的庞然降落。
“我的工作时间结束了”,他说,打扰到你了吗?他晃晃手里粘有奶油的叉子,自问自答:我冒昧地猜,并没有。他舔掉了叉子尖端的奶油。他要来一小杯热Espresso。他。我看了他好多眼。
我归根到底是个正逃亡的人,悠闲的日子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体面时像今夕此地,危急关头就睡在桥洞里。我生涯中不乏被评为孤高,可我不是自我封闭的家伙,一个俊秀温柔的陌生人忽然在我的领域里作一小时无害逗留,我就感到出于不虞之幸的惶然欲躲——躲到离他更近之处。
纵然拥有长途驾驶妥善不分昼夜的能耐,我但愿在路旁的汽车旅馆里酣眠。

不对,不对。这一切都太理想化了,在逐渐顺利起来的交谈中我思忖道。
人们不得不互相打扰,随后半是惊恐半是自爱地匆匆致歉告别。而我出于罕见的、比一名普通情报收集者只多不少的阅历瞬时给他的公事性打扰以理解,他竟毫无讳饰地在这份理解之上落座,并认真鉴赏此处的风景。这太慷慨了,我责怪上帝:让贫穷的孩子触摸一串珍珠是不妥的呀。你叫我今日之后,该怎么好好享受一份奶油蛋糕那种小而恰当的幸运呢?

利用简单的特效化妆技术,我隐藏自己面部的某些特征。这些把戏日常令我多依赖,当前就令我多坐立难安。
他的眼光落在我脸上,那眼光令我心痛,像酷热之后的一枚雨水。雨水预兆着清凉,但或许我心痛于它正降临在一个酷热永不结束的世界上。我想我有义务确保它真实地接触着我的脸,而不是虚无缥缈的别的什么。偶尔我也想尝一尝对人无所防备的滋味。他看着我,像猫一样缓缓地眨眼。
于是我撕下了左唇角的皮肤贴纸,让他看见我全身上下唯一富于挑逗的部分——我的痣。一颗原本适合与红唇金发五号香水共处的痣,它留在我落满倦意的脸上,像个意外像个礼物。

我本人对个体与众生的未来都怀有期待,否则不至于甘愿为政府做事。承认期待较之承认绝望要羞耻得多,翻手反人类覆手黑吃黑的经济罪犯比该死的官方情报员酷上一万倍。不露相的藏匿、潇潇洒洒的忘记,那些事情都能教局中之人挠心挠肺欲罢不能。
可我为他除下伪饰,走出掩体,为他展现我的面目了。
期待属于病,但世上需要病人,得病是种天谴也是天分。我想,山水有相逢,但愿你记得我。

“去吃晚饭吧”,他说。“我请你客。”

分别时我们交换了醉酒与吻,没有交换姓名。

(两年后一个晚上他忽然告诉我:你令我想起从前有一面之缘的人。是朋友,他顿了顿说。只有一面之缘,但,的确是一位很要好的朋友。)

 

 
-fin-
 

 

*安吾梦露梗来自坎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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